作者:王小笨
编辑:木村拓周
即便已经有了很多心理预期,从网约车上下来的时候,深圳华夏艺术中心的宏伟程度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华夏艺术中心一共有三层,巨大的钢架结构上挂满了射灯,在昏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醒目,艺术中心大剧场可以容纳上千名观众,剧场里有一个极高的穹顶,上面绘制着精美的敦煌飞天壁画,据说这里是开心麻花话剧在深圳的主要演出场地,而这一晚周奇墨的最新脱口秀专场《不理解万岁》全国巡演深圳站就将在这里举办。
艺术中心门口,等待取票的观众早早排起了几列长队,队伍甚至延伸到了台阶之下,以前这种场面似乎只和音乐或者话剧有关,但过去两年脱口秀登堂入室,完成了从容纳几十上百人的小场地到观众数量超过千人的大剧场的跨越式发展,实话实说,作为一个脱口秀行业的观察者,这种跨越远超我曾经的想象。
面对这一切变化,周奇墨也觉得太快了,但在惊讶之余,他维持着一直以来的冷静谦虚。如果在几年前你问他,能够在一个千人剧场演出还称得上是他的向往,但现在观众人数的翻倍增长已经不能给他更多的刺激感,他甚至开玩笑说“感觉自己德不配位”。这一晚周奇墨的状态并不算太兴奋,甚至偶尔会觉得“嘴里并不利索”,后台采访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已经有些哑了,但好在观众的笑声全程几乎没有落地,这让他安心。
在这样的千人剧场演出,笑声会像投到湖面上的石子一样层层绽开,场地后方观众的笑声要经历一个短短的时间差才会传到舞台上,在这种情况下,带动观众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奇墨觉得自己依然在适应。当然这并不是这次巡演场地规模最大的一场演出,早在去年年底,他就已经在上海完成了一场两千人剧场的演出,用他的话来说,“效果更好”。
他的专场内容也在随之调整。过去周奇墨也许是全中国讲故事能力最强的脱口秀演员,他讲自己和父亲的故事,讲童年的创痛,甚至是北漂煤气中毒的经历,但现在,至少在《不理解万岁》里,他会用更直接的方式讲段子,他讲打网约车时等待的过程,讲天津警察用天津话处理案件,讲飞机上空姐发放餐食时乘客的心理活动,再配上他一贯出众的表演,故事性弱了,但“笑果”似乎更好了。
在周奇墨心中,有两种段子会被他视为是好段子:观察很独到,或者心里很幽深的地方被他挖掘出来了。但后者投入产出比有点低,往往想了很多却只能找到一点可以讲的东西,有一段时间,周奇墨在创作时总会抱着很强的目的性,他强迫自己一定要写和自己经历相关故事,但现在可写的故事变少了,他会更多地把视野打开,让大脑自由地创造,多讲“与我无关”的故事,如果没有故事了,那就去写现象。
写现象对周奇墨来说并不难,他是一个敏感的人,这或许是他在脱口秀行业里安身立命最重要的法宝,他说过,“如果我不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创作这条路对我来说就是死路一条。”那些偏向现象的段子全都是生活里真实可感的经历,但周奇墨做到了“人人眼中有,人人笔下无”,就好像在你心里的曲折幽暗处挠了一挠。
至少在这一晚,观众们似乎都被挠到了,散场之后很多人围在门口抢购专场周边,没过多久志愿者就高喊“最后一件T恤了,卖完了就没有了”,两个女观众快步走上去,买下了这一件T恤,心满意足地走出门,投身到了深圳的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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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脱口秀大会》下来以后,周奇墨几乎从不在舞台上讲任何关于自己参加节目的段子。在他观念里,那些并不是实实在在的段子,“如果我讲关于节目的事,因为这些前提已经是预设好的,里面的人物关系大家都已经看过了,可能也会有效果,但它们并不来自于你真正的观察,那就是偷懒。”
但过去这一年,发生在周奇墨身上的大部分变化,确实是从他登上《脱口秀大会》第三季舞台的那一刻开始的。
周奇墨登上笑果文化的节目,是一件振奋脱口秀圈的事情。北京单立人的台柱子之一,登上上海笑果的节目,带有一种竞对交好的意味,如周奇墨微博所言,“我们的目标是共同把这个行业做得更好,让更多喜欢脱口秀的朋友看到更好的表演”。其次,周奇墨这位业内饱受好评、但大范围观众尚不了解的演员,终于有了一个面向大众的机会。
于是,还没等到他上场,节目组“脱口秀OG”“脱口秀天花板”的称号就先打了出去,所有演员都把他视作是冠军最热门的候选人。
但观众的心理预期是文艺创作最大的敌人之一,即便再好的作品也很难对得上满分的期待,何况周奇墨并没有在过去几年参与到观众脱口秀审美塑造的过程之中。不算太过意外,他的表现并没有惊艳众人。
真正让人意外的是,伴随着高调的头衔和淘汰后两次“复活”,大量负面评价袭来,甚至出现了很多阴谋论的声音,诸如笑果力捧,节目组安排好他每一环节的对手等等。周奇墨自认为是一个心态很好的人,他坚信自己的段子是有特点的,但在那时候,这些对他能力的巨大否定结结实实打击到了他。
那是他第一次大面积地和“不好笑”这样的批评指责正面相遇。过去即便有,也是零星发生,但这次批评的声音压倒性涌来。周奇墨一度从根本上怀疑自己,“你发现自己以为是有特点的东西,在别人看来不过是pieceofshit,不光是比不上别人,甚至是比别人差很多。”
作为某种自救措施,他强迫自己脱离了社交媒体的环境,开始减少使用微博,节目结束后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线下演出。观众和他面对面时发出的那些笑声给了他实在的感觉,让他重新意识到这的确是他正在做的事,每一次线下演出几乎都是一次信心的重建。
现在他还经常会拿“脱口秀天花板”这个词来自我调侃。我问他,如果能就此卸下过往不管是行业内部还是观众给他带上的那些过重的包袱,不会应该感到一身轻松吗?
周奇墨沉默了很久,先是肯定了我的推测,又犹豫了一下,轻声说,“但也有一些自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这是不好的一面。(过去)感觉自己一直有股劲儿,就还挺冲的那种劲儿。哪怕你外表上是一个很谦和的人,但其实你内心是有那种自信在的,但经过那次节目以后,感觉劲儿少了一些,那种自信也少了一些。”
也许正是那股“挺冲的劲儿”驱使,过去周奇墨一直过着一种高度自控的生活。
在最近一次笑果内部的采访里,周奇墨说他一直担心自己失控,总是隐隐地在控制自己,以至于连在玩GTA这样的游戏时,他都会是在车后面等红绿灯的那种人。
这种自控体现在生活里,是一种时常被外人看作“社交不活跃”、“苦行僧般”的生活。早几年脱口秀还未成气候的时候,周奇墨早早全职说脱口秀,白天在家看书,出门去咖啡馆写段子,去鼓楼附近的开放麦演出,结束后也不留恋攀谈,匆匆骑车回家。他自己倒是没有看得那么苦,“那时候觉得像苦行,可能是因为开放麦跑得多,现在因为时间不够,开放麦跑得少了。”
他把站在脱口秀舞台上讲段子视为是几乎唯一的情绪出口,他称之为是一种“有控制的失控”。
他无法接受真正的失控。去年周奇墨曾经尝试打打游戏,但只玩了一周多他就放下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敢这么玩了”。游戏一玩,有时候一天就过去了,这让他特别慌张,觉得这一天都被浪费了,整个过程也让他很难完全放松下来,“就觉得这一天别人都在写段子,我怎么在过一周这样的生活,觉得自己就跟个废人似的。”
某种程度上这种充满压力的氛围是他为自己营造的,他无法接受自己在脱口秀这件事上被落下,“我们行业里有那种几年没啥更新的演员,我特别不希望自己成为那种只能讲老段子,吃一点老本的演员。”周围的朋友快速地写段子办新专场也间接给了他压力,即便已经在心理上接受了自己无法成为“爆款”演员,他还是有着某种想要证明的渴望。
周奇墨讲过自己的一个心理感受,对于脱口秀演员来说,讲出一个好段子的成就感只在观众爆笑的那一刻,最多只能停留一个晚上,因为第二天,你就会问自己,我的下一个好段子在哪里?
“这东西永远不是静态的,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它不像诺贝尔奖,就摆在那了,或者写一首歌,你就靠这个吃饭。下台之后你就变成一张白纸,要不然你就只能很快把自己消耗光了,把自己仅有的那点认知,观众对你的认知度(消耗光了)。”
然而,他可以竭尽全力地控制自己去做什么,但总归有些事是个人控制不了的,例如当下的舆论环境。过去几个月,周奇墨一直在给《吐槽大会》第五季当编剧,第9期节目前后,他发了一条微博,“只有默剧有前途,是下一个喜剧风口。”这句话当然是一个调侃,但也是有感而发,对于一个已经身处行业多年的演员来说,它更像是一种更长远的担忧。
周奇墨有时候会想起自己两三年前的某些段子,他会设想那些段子如果放到今天会怎样,“我咋讲,它的冒犯性放到今天,没有办法讲,观众已经没办法接受了,但那时候大家就是随意地讲,来的观众也是真敢接,听完了还觉得很对。”
知识分享平台“一席”在年做过一系列线下小型学术分享,有几期是复旦大学文学系副教授梁永安关于感情关系的讲座,叫《梁老师的爱情课》。眼尖的网友最近从网上的视频里发现,整个讲座周奇墨就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拿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像一个充满困惑的年轻学生。
也许这是新专场命名为“不理解万岁”的一个原因:周奇墨似乎是一个对世界有着诸多不理解、疑问的人。
某程度上这也是他很多早期段子的出发点——早期人们常称之为“观察式喜剧”——从大家习以为常的生活里提炼出那些令人不解甚至困惑的地方。为什么地方博物馆可以带水杯进去,但不能带瓶装水进去?为什么香皂广告里的妈妈会在家里常备显微镜,来看小孩的手洗干净了没?
困惑持续出现着。《不理解万岁》散场的时候,现场会播放一段音频,每个人说着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不理解的事情,到了周奇墨,他讲到了自己写商务段子时的感受,“我不爱写商务段子,也不太会写,但是有这样的活找来,我就会觉得很矛盾,为了钱想接,接完又不爱写,我跟经纪人说过,当我写这个东西的时候,我就会觉得,我到底为什么要干这行?”
对于他来说,纯粹、自发的创作和商务合作下的创作,暂时还无法完全分开。“我要一直这么赚钱吗?我在做什么?”
尽管踏上综艺节目,已经很大程度打开了自己——要知道几年前,周奇墨坚持不用社交网络,曾令单立人的宣传工作人员十分头疼——但周奇墨还是不愿变得太过娱乐化。当他选择走上综艺舞台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输出自己的段子,从没有从人设、传播的角度调整自己的内容输出。
他也很大程度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或许他的作品,就是不那么符合许多屏幕前受众的审美取向,“因为不能给他们刺激,或者说不能给他们想要的那种刺激。”他并不责备观众,他认为观众是“识货”的,只是观众想要的那些货,他的确给不了。
现在他所在意的事情变得很简单,或者说也从未变过:我能不能写出一个好段子,“我写出一个好段子,即便我在80人的场地讲好了,我也觉得很开心。”
在年,刚说脱口秀不久的周奇墨去过一席演讲,讲到第一次看到宋飞演出视频的时候的“顿悟感”,说那一刻他感觉,如果这个世界还有什么能够让我觉得我这辈子没有白活,应该就是这个东西了。这个视频底下的有观众留了一句“马克·吐温名言”,类似我们的“鲁迅说过”:Thetwomostimportantdaysinyourlifearethedayyouarebornandthedayyoufindoutwhy.(一个人人生最重要的两天,是这个人来到世界的那天,以及搞明白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不理解、困惑还有很多,但有了脱口秀,周奇墨似乎可以暂时和这些不理解和解。如今他给自己的专场取名《不理解万岁》,但如果玩一个简单的文字游戏,某种意义上对于他和每个人来说,“不理解万岁”,也可以这么断句:“不,理解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