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靖越
老底子的上海水道纵横密布,素称水乡。黄浦江、苏州河直到今天也是城市中相交的主要河流。与此相连的河道,中心城区就有十多条。
《水体》双年展第一段落“湿运行”海报。
4月的上海离梅雨季还很远,但北方来此地工作的朋友已经开始抱怨起了潮湿。“家里24小时开着除湿机,每天要往外倒两盆水。”不过,虽然吐槽,他却说离不开上海了。到了菜市场,豆苗、米苋、弥陀芥菜……边看边挑,脑子里边盘算着价钱,他总结道:“这(种精明)是上海的水养出来的。”
上海确实是被氤氲在水汽里的,作为一种蚀骨的浪漫,水早已侵入这座城市的人和事,就连一块糖醋排骨的浇汁想熬到稠而不糊,水也是要恰恰好的。坐在春天的弄堂里,水就是一杯茶,一碟子起司蛋糕,要慢慢吃,慢慢抿。与之相邻的窗户洞,奶油香是闻不到的,水又变成了一盆子臭鳜鱼、臭豆腐、酸黄瓜和一坛子陈年黄酒。
然而,就是这样一片与水紧密相连的地方,如今却看不到太多水路的踪迹。这似乎是大都市的宿命,叫着“陆家浜”“肇家浜”的地方铺着混凝土路面,倒是旁边插着的白底朱字路牌记住了曾经的蒲塘泾浜。
上海双年展第二段落作品《与水同源》。
水乡城邑,本应有水路无数。那些承载着营生的水路如今去了哪里?在年4月17日开幕的第13届上海双年展上,一场名为“水文漫步”的活动,意图追寻这段旧时光。主办方倡导观众,循着临江的路、近河的径,用行走,穿过水路的虫洞,重新发现上海。
水路纵横的上海
“水文漫步”的地图以三条主要路线展开,再辅以零星分布在城市里的各个地点,既包含了市区里上生新所的孙科别墅、新天地的太平湖,也有稍远一些的沙泾港、下海庙(“下海”曾经是一处对应“上海”的地名)。而在布满江、浦、塘、浜、泾、洪、溇、港的漫步地图上不难看出,上海曾经因水而兴。
老底子的上海水道纵横密布,素称水乡。黄浦江、苏州河直到今天也是城市中相交的主要河流。与此相连的河道,中心城区就有十多条,比如肇家浜、薛家浜、方浜、中心河。上海城南面有陆家浜、日晖港,城北有洋泾浜,城西有泥城浜、周泾、寺浜和李纵泾等。
祖居上海的诗人古冈是“水文漫步”活动的特邀领队。他从小长在老城区的襄阳北路,偶然得知家门口曾经有过一条河。借此发现,古冈欣喜若狂,大笔一挥,写了一篇《上海,另一个威尼斯?》的乡愁散文,从洋泾浜出发,逆时针绕了上海一圈,分别从龙华港、徐家汇、静安寺、芦子浦,一直到上海浦(上海以这条河道命名),以倒流、回溯的方式追忆了近代上海市区纵横交错的水道变迁和马路街巷构成的都市网格镜像的现代化进程。
水文漫步沿线实景。图/FUJIFILMX-SPACE合作摄影师邱岳(NathanCho)
在老照片里,上海的水道并不宽敞,大名鼎鼎的洋泾浜也异常狭窄,只能并排走两三艘小舢板。洋泾浜上曾先后有过九座桥,人来人往。浜河也是界河,河两岸分属英法租界,各种娱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各色人等蠢蠢欲动,形成了一道鱼龙混杂的市井风景线。为便于交流,本地人简化了英语对话,在口水之间,奇特的洋泾浜英语应运而生。
在中医陈存仁的回忆录《银元时代的生活史》一书中,讲到一个男厨子,上工时对女主人谈论工资和食宿要求,他对主人说:“Twentydollaronemonth,Eatyou,Sleepyou.”意思是说:“月薪二十元,吃你的,住你的。”女主人听了这话,面色绯红。
而无论中西华洋,口齿唇舌,存在的还是消失的,上海的水总能阐述着别样的对立与统一。上海第一家西式茶楼丽水园,现在是上海自然博物馆,而上海第一家京戏馆满庭芳,现今在名为广东的路上。就连水本身的蒸发离去也是如此。在洋气的半岛酒店,梳妆台前专门用来风干指甲油的小窗口称得上精致,而在大马路上,从二楼阳台吹到便利店门口的粉色裤衩倒也不会让人觉得害臊。
徐家汇周围不再可能看到农田了,波光粼粼的河浜成就了如今城郊的亲子游。上海水路的消失集中在20世纪初,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江南水乡的容貌改头换面,一座历史上的水城悄然被掩埋。等到五六十年代填没肇家浜、蒲汇塘等河道,水城彻底从上海蒸发,成为了记忆中的不朽景观。
苏州河与“美人鱼”
金宇澄曾在小说《繁花》里把上海碾得细碎,间隔很短的逗号、句号,把原本茎是茎、叶是叶的城市剁成了末,撒进了炫目的万花筒里。书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人荡马路,或是孤单的,或是结伴的,走着,小跑着,总会荡啊荡的,荡到了河边。在明月微风的背景里,比沪生更“不响”的往往是路边的苏州河。
苏州河。/电影《苏州河》剧照
苏州河是上海真正的母亲河,也是“水文漫步”活动的主要线路。它是黄浦江支流、吴淞江上海段的俗称,在外白渡桥东边转了弯,最后汇入黄浦江。苏州河沿岸也是上海最初形成发展的中心,后又用年时间成为搭建这座国际大都市的水域框架。曾经,苏州河下游近海处被称为“沪渎”,便是上海市简称的由来。
也许是因为顺着河的流势望过去就是东方明珠,如今沿着苏州河前行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既要绕过游客,也要在桥洞下小心避开正在地面施工的机器电线,还要在拍婚纱照的情侣、结伴拍短视频的叔叔阿姨以及各色网红的镜头前闪躲。许多方兴未艾的城市考古、漫步、寻迹等活动将苏州河沿岸视为热门之选,大抵是因为这里的历史痕迹总是更重一些,比如四行仓库、上海商会旧址、邮政大楼,以及将“远东第一高楼”的名号数次易主的老建筑们。
不过,倒不必担心自己浅薄的知识轻慢了这段传奇。在很多上海人的记忆里,苏州河原来就是条臭水沟。在世博会的清理整治行动之前,最早提醒上海市民夏天到来的,不是西瓜和太阳,而是苏州河里飘来的垃圾味。而不得不提的是,对于上海的水路,臭水沟是百年来的固有印象,更是一种历史顽疾。
苏州河与“美人鱼”。/电影《苏州河》剧照
上海开埠后,城市化进程加快。泥沙淤积,河道日益变窄、变浅。两岸污水和垃圾日积月累,致使水流开始发黑变臭。不少清末游记都记述过,外国人一进上海县城内,不时能闻到刺鼻尿腥味;旅馆里的水,要放盆里沉淀三天后才敢喝。芥川龙之介在中国游记里也记述过,民国初期,他在城隍庙湖心亭看到一个中国人悠然地朝湖内小便,绿色的湖面和空气中的尿骚味,一下子冲醒了他对这里浪漫的想象。后来,包括洋泾浜、肇家浜全都沦为了臭水沟。所以,上个世纪初轰轰烈烈的填水造路不仅是不得已的现实选择,更是当时势力交错的上海各方难能可贵的罕有共识。
只不过这样粗暴的方式,给上海水路的消失带来了天然的悲切感。在娄烨导演的电影《苏州河》里,苏州河亦是罗曼蒂克消亡的地方。当美妙的爱情被金钱现实击碎,牡丹大叫一声“我真便宜”,便推倒马达和摩托车,开始奔跑。镜头跟着她,后面是马达的追赶,晃晃悠悠中,破旧的街道,行走的路人,都与他们无关。跑到桥上时,背后镜头晃得厉害,危机似乎要来了。牡丹翻过两个栏杆回头看着马达,眼神迷离恍惚,微笑也似显似隐。牡丹脱手仰面如鸟一般直落苏州河,于是,在这条肮脏的河里,一条美人鱼游动着出现了。
“Light,Heat,Power!”
如今苏州河的河水仍然算不上清澈,不过也自有一番风味。路边、桥上、窗户上和电箱上都搭着晾晒的被子、衣服和鞋子。“垃圾分类就是新时尚”的标语提示着这里最前沿的生活指导意见。
上海双年展作品《液体隔离》,来自DianeSeverinNguyen。
“水文漫步”的另一条主线路则更为现代化,从十六铺码出发,到中华路方浜中路口,再去往南市自来水厂,昭示的是上海供水和工业化的历史。路线的终点是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以下简称“PSA”),曾经是南市发电厂,而南市发电厂的前身是南市点灯厂,那里曾点亮过中国的第一盏电灯。直至年正式关闭之前,南市发电厂借着江水降温为整个沪南地区输送能源。
现在,曾经工业化的发电厂转变成新城市文化的“生产车间”。成立于年10月1日的PSA,是中国第一家公立当代艺术博物馆,也是上海双年展的主场馆。作为上海双年展历史上时间跨度最长、渗透领域最广的一届双年展,本届双年展主题“水体”涉及生物体、气候、生态系统、性别和技术等概念。虽然后现代联系理论一切的做法总是会让观众在这种宽泛的定义里迷失,不过最近大提琴家马友友在推特上回答的网友问题,或许能解答这一部分疑惑。
有人问马友友:“为什么每一部电影里,大提琴演奏者都爱演奏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一号?”马友友挑着眉毛热情洋溢地回答:“我认为这个律动展现了自然世界的无限和不定,所以你会想到,流水、水体、秋日,阳光穿透树叶的间隙,我们都可以想象到某一个持续但总在变化的东西。”
保拉·比拉普兰纳为第十三届上海双年展设计的主题概念图。
这种持续且变化的尺度,与本届双年展的主策展人安德烈斯·雅克的认知不谋而合。这位来自西班牙的建筑师和作家,将水视为上海不可忽视的活力之源。他说:“青藏高原融水米下沉流入东海,这座城市与其紧密相连,它位于黄浦江和长江的交汇处,并紧邻人为创造的京杭大运河。在这些水体的生态循环下,我们所熟知的上海应运而生。”
他认为,策展团队并没有把美术馆看作是一个简单的容器或单纯的空间,而是作为反映现实的基本参与者。就像夜色降下后,PSA标志性的大烟囱会在夜空中化身为整个城市的巨大的温度计。
也正是在上海双年展开幕的当晚,在北外滩的天际线上,无人机群闪烁着LED灯,在天空中画出了二次元少女的Q版头像。据说是因为那里的领空开放了,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无人机群在黄浦江上起舞,上海水路的景观无疑又会再添一笔,这不禁让人想起茅盾在《子夜》中对这座城市的灯光令人振奋的描写:
“从桥上向东望,可以看见浦东的洋栈像巨大的怪兽,蹲在暝色中,闪着千百只小眼睛似的灯火。向西望,叫人猛一惊的,是高高地装在一所洋房顶上而且异常庞大的霓虹电管广告,射出火一样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绿焰:Light,Heat,Pow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