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特利尔艺术博物馆是艺术爱好者的必游之地,里面收藏了大量价值连城的画作、雕塑、装饰艺术品、家具、印刷品、素描和摄影作品。图/mbam
文/张海津
电影中的蒙特利尔,是神秘而幽暗的。现实中的蒙特利尔,则借着近几十年来视听技术的发展,把自己打扮成《攻壳机动队》里那样的高科技幻象之城。
年是世博会举办50周年、加拿大联邦建国周年、蒙特利尔建城周年。对于这个被当地华人奚落为“满地坑”(因其粤语名为“满地可”)的大都市,冬雪消融、道路填平后,最重要的日子就是建城周年庆。参与建城周年庆营销的玛丽莎说:“长达半年的严冬过去后,我们总得找各种借口去玩、去狂欢吧。”
神秘而幽暗,电影所赋予的蒙特利尔印象。
关于城市的艺术电影,总是以作者的独特视角,去描摹城市从未向游客展示的一面,或者干脆看不见的那一面。
《蒙特利尔的耶稣》()算是个典型,导演丹尼斯·阿康特在片中塑造了一位扮演基督到走火入魔程度的戏剧演员克伦,他努力将教堂常规节目《受难记》演出了先锋批判气质,却不得不面对庸俗的大众传媒、不懂艺术的观众、提供金钱却不尊重艺术创作的筹办方。眼看克伦就要以死亡去救赎庸众了,朋友发出感慨:“你不该生活在这里,哪怕斯德哥尔摩也好,说不定会碰上伯格曼。”
这部电影的整体精神气质及其对地下系统的大规模展示,让我形成一种先入为主的城市印象。等真正迈入克伦表演戏剧的圣昂利广场地铁站时,会依着电影画面,肯定它依然停留在初建时的样貌:完全裸露的水泥墙面,在蓝白相间的陈旧地铁驶过后,瑟瑟颤抖起来。这样的地铁,连带有着多个出入口的地下城,滋生一种上世纪70年代酷儿电影的诡异气质,粗粝到总让人担心会发生什么坏事,却总能在萎靡颓废的氛围之下平静度过一个个夜晚。
电影《蒙特利尔的耶稣》。
另一位导演大卫·柯南伯格年的处女作《毛骨悚然》,加深了我对蒙特利尔神秘幽暗气质的想象:在一幢为奥运会而建的多功能高级公寓中,女研究生的死导致寄生虫侵袭所有住户,让他们变成无法控制性疯狂状态的宿主,在得到高潮的时刻死亡。
当然,地铁在翻新,今年年中,中国中车获得史上最大订单,蒙特利尔的轨道交通开始全面升级;社区在中产郊区化,跟着轨道交通、依着圣劳伦斯河呈散状排列,方便而惬意。上世纪电影所描绘的城市面貌,迟早将被改变。
蒙特利尔地下城就是一座大迷宫,事实上蒙特利尔市一直致力于地下空间的开发。图/视觉中国
短时间难以改变的,或许是“满地坑”的难堪绰号。蒙特利尔城其实是圣劳伦斯河上的一座特大岛屿,冬雪好不容易消融时,被冰层覆盖了近半年的路面会变得坑坑洼洼,让司机们得像老太太开车般,努力靠前、坐高,以观察路面情况。
有当地人认为,道路这么糟糕,是因为黑手党控制着当地相关工会,通过故意留坑来一遍遍赚取工程费。这种说法,从近现代史范畴上考量,有一定可信度。毕竟,禁酒令时期运到纽约、芝加哥、大西洋城的私酒,也是这伙无法无天的罪犯从魁北克运过去的,据信这也有助于加拿大威士忌产业的发展。
蒙特利尔,一座地下资源物尽其用的城市。图/ctrip
蒙特利尔和拉瓦勒,最会歌唱的性感嘴唇。
《蒙特利尔的耶稣》里,导演对自己的城市缺乏文化的吐槽、对艺术家没地位的抱怨,如今看来过于妄自菲薄了。如果蒙特利尔都不尊重艺术,就没有哪座北美城市敢称自己“艺术”了。
我第一次来蒙特利尔,是年的爵士音乐节期间,住到了本地姑娘艾米莉家。她是那种典型的白骨精森女,一面调配自己研制的核桃乳,一面准备一本魁北克有机农作物与身体和谐关系的书。“你们这儿比多伦多有趣多了!”我赞美她的家乡。“你换冬天来这里试试看。”艾米莉蹦出一句不能完全算自黑的话——这座城市确实只有夏和冬。
PlacedesArts,通道里到处是艺术和美,这里经常举办艺术展、车展。图/lafabriquecrepue
“杀死某个人最好的办法,可能是让他无所事事。”魁北克民谣诗人菲利克斯·列克勒(FelixLeclerc)曾在歌中唱道。假如能熬过冬天,幸存的人就得抓紧在夏日里狂欢。一年一度、为期10天的蒙特利尔爵士音乐节,正是最大的那场狂欢。在市中心以不同赞助商命名的多座舞台上,绝大多数演出是免费的,包括诸多大牌巨星的表演。
舞台下,一些老人安坐在轮椅里,叫义工买来啤酒,搁在支架上惬意啜饮。登台的歌手翻奏了一首老人们熟悉的吉他曲,并自嘲道:“我爸说不要冒险玩吉米·亨德里克斯。”疯狂追逐吉他技能,让爵士音乐节变味为布鲁斯音乐节,当然我自己更喜欢这种“变味”,虽然听起来很美国南方。舞台上的歌者,嘴里不时冒出“孟菲斯”“密西西比”“小镇上的丑陋女人”“醉死在廉价威士忌里”等这种被布鲁斯用坏了的词句。
蒙特利尔音乐节,是世界上最有影响力的爵士音乐节,也是最权威的爵士音乐的殿堂。图/视觉中国
主舞台旁边的一所小房子成了爵士节历史博物馆,画像里,那些过往贵客——雷·查尔斯、迈尔斯·戴维斯、艾拉·费兹杰拉等均已作古。近一年前,最受世人爱戴的民谣诗人莱昂纳德·科恩也随他们而去了。
将区域地图向右下倾斜45度来看,会发现圣劳伦斯河上的两座大岛蒙特利尔和拉瓦勒,就像一张轻轻张开的性感嘴唇。天后席琳·迪翁、诗人莱昂纳德·科恩,这张大嘴实在太会歌唱,它一闭一合,吐纳着英法双语,吟唱出那首涤荡灵魂的《哈利路亚》:“她打破了你的宝座,割断了你的头发,从你的嘴唇上她嗅到了哈利路亚。”
蒙特利尔圣母大教堂是北美最大的教堂,位于蒙特利尔市旧城区中心地带,在达尔姆广场对面。图/视觉中国
他们来到遍地Louer的城市。
私营的McCORD博物馆二楼,有一个魁北克讽刺漫画家埃斯林的个展,其中一幅画作对这个顽固保持法语文化的加拿大省份,有着最为戏谑的表达:三个美国男人来到蒙特利尔,其中一个看着楼面的醒目广告牌“ALouer,”问道——“那说的是啥?”旁边伙伴认为是“一位可以随时联系的lover”,最后一个则感慨——“多可怕的城市啊!”
可能大家已经明白了,Lover是英文中的“情人”,Louer则是法语里的“房屋出租”。而蒙特利尔全城广告牌上的V和U,又都长得那么像。
蒙特利尔街头的广告牌。/ctrip
作为西半球最大的双语城市,蒙特利尔却几乎没在城中任何公共设施用上双语标识。街道牌只有法语的;地铁车厢里除了“Safety”警示外,线路图和语音报站只有法语的;魁省车牌上的标记也只有法语,“JeMeSouviens”(我心铭记)——其实这话出自“我将铭记生于百合花下,长于玫瑰丛中”,百合和玫瑰分别是法兰西和英格兰的国花,显然,魁省车牌上只用了法兰西那部分。
我第一次来蒙特利尔时,曾在商业区的一家餐厅品尝本地特色食品“普丁”(Poutine,肉汁奶酪薯条),年轻的女服务生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英语。我在本地的朋友表示不敢置信:“这不可能吧,法语保护政策再顽固,蒙特利尔的年轻人也不可能不会英语,毕竟不是魁北克市或其他偏远地区。”
再次到访时,我发现餐厅里有双语菜单了。或许蒙特利尔一直有双语菜单,那么服务生不说英语,就只是我为着刻意描述这里顽固又可爱的法语形象而生造出来的内心小剧场?
魁北克大学蒙特利尔分校为蒙特利尔市仅有的2所法语大学之一。图/视觉中国
一对移民本地的老友如此赞叹双语城市的好处:“我们的孩子长大后,会说流利的英语、法语和汉语,也许还会大部分的西班牙语和粤语呢。”
得益于我拿朋友圈和微博当旅行笔记的“刷屏式直播”,竟找回了不少失联已久的朋友,其中一些我压根就不知道他们已经移居魁北克。生了孩子的那对,鉴于在北京找个停车位好难,索性卖了知春路的小公寓,上学、办移民、生孩子,剩下的钱还够在距蒙特利尔市中心不远的圣女岛全款买下一套复式三居。
一位学法语的上海姑娘,在非洲中资公司待了两年,受不了那套行政体系,跑来这边深造,并准备办枫叶卡永居。另一位在广州做过编辑的姑娘,去法国读了摄影方向硕士,本准备去澳洲工作,谁知签证被拒,一气之下跑来蒙特利尔,竟轻松入籍,如今成了忙碌的创意和婚庆摄影师。
看着这座被高科技特效装点得科幻迷离的城市,她咬牙切齿抱怨道:“我可是缴了超过40%的营业税啊!就全砸在这些花架子幻灯上了!”然后,对着夜空中的焰火,她拍下一张或可卖给图片库的大桥幻灯图。
McCORD博物馆,其中诺特曼摄影档案馆最为出名,提供摄影文献孤本,反映年以来加拿大的发展历程。图/视觉中国
投映故事的高科技幻想城市。
就像为了规避双语带来的误会似的,蒙特利尔借着近几十年来视听技术的发展,把自己打扮成《攻壳机动队》里那样的高科技幻象之城。视觉语言总不需要翻译了吧,比如城中那个最具国际影响力的娱乐品牌和表演团体——太阳马戏团。
我下载了一个高达1G的“MtlenHistoires”App,夜里戴上耳机,跟着这个“城市记忆”,在旧城转悠。在以加拿大发现者雅克·卡迪亚命名的广场(PlaceJacques-Cartier)一隅,一堵旧墙面上有一堆海狸在叽叽喳喳地开会,抱怨着它们被原住民和殖民者大规模猎杀,以满足欧洲人皮草需要的悲惨命运,转头看见路边的高清投影仪,标识着作品/事件名称——海狸暴动。
卡地亚广场是一座被花妆点的广场。图/PaulLabelle
走过一度作为英法双语区分界线的圣罗兰(SaintLaurent)大街,对面墙上出现一个叫做“火箭搬家”的幻灯秀:传奇冰球巨星莫里斯·理查德晚上要打比赛,白天还帮姐夫搬家,一个人扛钢琴、扛沙发;正赛时一个人打进五个球。离跨河大桥最近的白色塔楼Horloge前,一对翩翩起舞的情侣被投映到塔面上,配乐就是莱昂纳德·科恩的名曲《苏珊娜》。
像这样投映于墙壁的历史影像故事,在旧城一共有23处。App之所以高达1G,就是包含了所有这些故事的音轨解说(有英、法、中、西四种语言选择),以及更多没被投映上墙的建筑、街道和人物的故事,更有一些被做成了佩戴VR眼镜即可回到历史场景的浸入式体验。
Saint-Laurent大街被称作蒙特利尔之轴,是与它相交的所有大街的东西分界点,向西更多的是英裔居民,向东更多是法裔居民。图/Sohu
旧港码头的“在水上”(MontrealAvudo),让年的历史在对面高低错落的集装箱群以及面前的圣劳伦斯河上澎湃涌来。49个法国传教士在河面上突然升腾起的光晕和烟雾中,划着小舟,于年5月17日来到岛屿南岸,建起一个名为Ville-Marie的超小殖民地要塞,即今天蒙特利尔的雏形。
一片密林在眼前长了出来,大雪飘落,持枪的殖民者与拉弓的“易洛魁联盟”原住民相遇。看着密林里法国人、英国人与原住民之间的纠缠恶斗,我期待着《荒野猎人》里的小李子从背后的iMax巨幕里爬出来,爬到集装箱群上面。对了,在50年前那届世博会上,iMax这种单一超大银幕影像技术,正诞生在看台背面的蒙特利尔科学中心。
CinemaduParc是一家可通过地下城到达的独立电影院,提供大批优秀的电影和纪录片。图/PKcat
5月末的一天,大街上又是人头攒动。在两条大街的交叉口,一个身高9米的小女孩正被吊在空中吃着棒棒糖,一条身长4米的大黑狗一边流着口水一边被人行道上的孩子抚摸。这是来自南特的皇家豪华剧院公司带来的“巨星木偶游行”。
小女孩在一辆载着现场摇滚乐队的卡车以及二十来个操线工作人员的牵引下,阔步前行。等来到宽阔的旧港码头步行区,她已成长为一个叛逆少女,驾驶着重型摩托,开大引擎飞奔起来。
“看,这就是我们法国人该做以及会做的事情,不需要手机,不需要互联网。”艾米莉得意地认祖归宗。女孩和黑狗终于走到了目的地——加拿大广播公司外面立交桥下的一个大型停车场。女孩在电音节拍中跳上最后一曲,继而躺在真正的大床上,工作人员替她换上睡衣,盖上被子,大黑狗蹦了上来,舔了舔小女孩的手,也跟着睡去。
镶着金边的彩霞越来越暗,到了莱昂纳德·科恩书写过的那种光景——“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之来处。”天空最后一点光晕消失,蒙特利尔拉起了科幻般的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