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源:北京青年周刊」
摄影:高忠
围绕艺术家徐冰发射的“徐冰天书号”艺术火箭,11月6日,红砖美术馆推出了新展“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通过对这枚“艺术火箭”命运的讨论,引发当代艺术与太空领域、地球文明的误区、谁有权使用太空资源,以及在新的思维尺度里艺术如何被拉伸等问题的思考。
红砖美术馆“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现场
年11月,万户创世文化传媒创始人于文德通过介绍拜访徐冰,想与他合作发射一枚艺术火箭。
一开始,对于火箭,徐冰“并不那么有感觉”,将一个在地球上生存的作品带去太空再带回来,意义似乎不大,比起这类宏大主题,他还是对身边不起眼的材料更有兴趣。但见面后,于文德递过来一枚精致的火箭模型,他告诉徐冰,可以用艺术作品来涂装、命名火箭等,这样,艺术行为就可以发生于太空。
这是过去徐冰从未想过的事。年,新冠疫情暴发,因展览工作来到纽约、无法回国的徐冰被困在工作室数月。在重灾区布鲁克林威廉斯堡,他自己做饭、用绳索给隔离的家人传送食物、照顾和观察院子里的老树,过了一段离艺术很远的生活。几乎每天都有新的关于太空的新闻传来,不限于电影、时尚、科幻作品和各种新名词,徐冰想,太空真的会是下一阶段人类文明的指标性领域,那么,它自然也是下一阶段人类艺术突破的领域之一。停滞不前的生活,倒给了他思考的契机,徐冰列出三个关键词,他说:“把欲望、危机、未知发射给外太空。”他感觉自己抓到了一点发射这枚火箭的理由。
“徐冰天书号”上布满了放大版的《天书》,《天书》是徐冰重要的代表作。年至年,在知识界狂热研讨的热潮之外,徐冰把自己闷在小屋子里,手工刻制出多个“伪文字”。这些看似熟悉实际上却毫无意义、无人认得的“伪文字”,“吸引别人去解读的同时,又拒绝你进入”,充满着荒诞虚无感,常常让观众陷入一种自我怀疑,于是,这份作品自带的特质又构成了它和其他太空火箭目的的不同:徐冰不期待通过《天书》和谁交流,宇宙可以不必回答。徐冰盼望可以采集太空中的声音,为《天书》找到读音,不过这立刻被火箭科学家团队提醒不可行:太空里声音是无法传播的。
“徐冰天书号”设计细节
“徐冰天书号”的细节就这样在思考、研究与打磨中逐渐清晰起来。
设计上,箭体布满《天书》文字,火箭的载荷舱内则安装了一个5.5cm立方体的“天书魔方”,在火箭科学家和艺术家的设计下,卫星将传回魔方在外太空的即时影像,子级箭在完成推进任务后将与载荷舱分离,回落地表,印在箭体的《天书》文字也将随着火箭经历上天入地的过程,在火力推送、大气摩擦、箭体陨落等自然力量的再造中,呈现出独特的作品形态。
年2月1日下午4点15分,“徐冰天书号”火箭点火发射。这是全球第次航天发射,中国第次发射,中国民营火箭第5次发射。由于疫情封锁,徐冰和发射现场60余名围观人员在大约5公里外等待。
因为离得太远,他们听不到现场的声响,整个发射过程如同观看默片,大家远远望见火团化为一个巨大的烟团,以为火箭成功发射了,直到10分钟后,没有收到卫星传回来的信号,才知道火箭没有顺利进入目标轨道。
2月的凌晨,沙漠极寒,是相机卡顿、酒壶结冰的程度。面对剧本的突然改写,徐冰脑中也空白了片刻,但他很快平静接受了,众人围在篝火旁,互相安抚。
回落地表的“徐冰天书号”一子级箭体运离落点
徐冰在落点周围找到带《天书》文字的火箭碎片
天亮之后,团队在附近找到一个直径近28米,如月球“环形山”的巨坑,这个惊人的“大地艺术”让徐冰深深震撼,他详述初见“环形山”,“太阳升起来了……我们过去,惊人的景观出现了:一个直径28米,如月球环形山的巨坑,以它为中心,四周装饰着望不到边的、由白色粉末组成的星点。”
“徐冰天书号”环形山航拍
徐冰,《“徐冰天书号”:回落地表的一子级箭体》,,装置
年11月,红砖美术馆,“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现场,回落地表的火箭箭体、魔方、“环形山”的影像和专题纪录片,平静、详细地展示了“徐冰天书号”从策划、诞生到陨落的全过程。卡门线被认为是外太空与地球大气层的分界线,是保护地球、保护生物的工具,是可以测量的空间场域。作为对太空想象的作品,“天书号”没能跨越地球的卡门线,但它无疑已经跨越了艺术的卡门线。
对徐冰来说,“徐冰天书号”是一次积极的艺术尝试,某种程度上,它展示了创作者与时代的关系:有时候,大的时代推动创作者思考,创作者也得以完善自我体系。徐冰说:“过去我们一直在地球上行走,思考地球上的艺术,我们的思维就在这么大的范围,现在,太空和一般人的关系越来越近,它会成为新的社会现场,这一定会给艺术家提供新的营养。”
《“徐冰天书号”:环形山》,徐冰,-,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
《“徐冰天书号”一子级箭体残骸》展览现场
《天书魔方》在红砖美术馆展览现场
在徐冰看来,很难说“徐冰天书号”是一件独立的、有创意的艺术作品,它的基本元素来自35年前一件旧作,却被放在今天太空科技发展的新条件下,对这个项目的界定,就像谈论“当代艺术是什么”一样困难。
徐冰说,艺术是对事物真正的判断,但这个判断需要时间。他讲起,35年前,《天书》创作因虚无而起,这一次的火箭项目,再次让他感受到另一种虚无:“宇宙之大是无限的,但现在你就是要面对它。布展的时候我觉得这块的光亮了一点,这个柜子应该再往这边移一下,这个字应该再高一点或者低一点,脑子里都是这些东西,这些是具体的实实在在的、还是虚无的东西?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航天员杨利伟与艺术家徐冰
在红砖美术馆“徐冰:艺术卡门线”展览现场
对首枚“艺术火箭”命运的讨论
Q-北京青年周刊
A-徐冰
Q“徐冰天书号”发射过程中,有哪些事情给您带来了深刻体会?
A我更深地体会到艺术家的想象力是很贫乏的,平时我们普遍认为艺术都是有艺术感觉、有创造力的人所从事的工作,其实这是因为社会和科技的创造力实在是太强了,艺术是较不过它们的劲的。总的来说,艺术系统还是一个比较古典的领域,不像科学总是不断在提升、无穷地在探索,属于是可叠加的能量很大的领域。可艺术似乎不像科学这样可以有叠加式的进展,它有时是靠某些天才,比如米开朗基罗、达·芬奇,靠他们超前、特殊的天赋,成就了人类的艺术高点,但艺术的幸运之处是在于这个高点是可以被记录的。
进入太空艺术创作的两年来,我从航天科学家们对极致的追求精神中学到了许多,他们在锲而不舍的探索、实验中,走向成熟。其实,没有中国航天人在这个领域取得的成就,也就不存在中国当代太空艺术得以施展的空间。
我也在思考,失败对于艺术该如何界定,这就涉及到艺术到底是什么和艺术的作用。艺术的所谓失败就是它没有任何作用,但实际只要有人在做,就不可能没有任何作用,作者做了就满足了自己的需要。艺术的目的就是给人带到一个新的地方。
而且说到失败的能量,我们这个民族拥有很强的修复能力,我们文化中有一种东西特别珍贵,就是我们如何在看起来是不圆满的结局内找到圆满结局,其中有没有任何可用的东西?这都是本次发射对我的启发。
“徐冰天书号”火箭升空
Q本次整个创作过程,您自己的感受上会跟以往创作时有比较大的区别吗?
A当然还是有很大的区别的,因为它是一个很陌生的领域,而且这个项目很难说是一个独立的、完整的艺术作品,它是很有实验性的,所以有很大的未知性。过去的很多项目,更多是可以判断的,是在你的掌控之内的,因为它都是地球上的事情,火箭就是很多东西都是你自己不可控的,它和你一个艺术家在工作室里摆弄自己的作品,确实又不太一样,因为这个项目和社会现场的多领域的关系太近了。
Q“徐冰天书号”和35年前的《天书》,您在创作这两件作品时状态相似吗?
A从艺术创作和社会现场关系的内在规律上是一样的,但是它俩的整体状况说不上相似。因为《天书》创作于80年代中国文化热的环境中,出于对文化狂热的一种反感,我把自己封闭在屋子里刻字,那时候是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特殊的、自认为的崇高感的一个环境,就在那做,谁都读不懂、我自己也读不懂的字,而现在火箭它实际上是你介入了一个你完全没法控制的现实中,它的复杂性就在于整个项目就是与社会现场发生相互介入和搅动的项目,它跟其他独立的作品真的很不一样。
Q在跟科学家对话的过程中,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吗?
A首先我觉得他们对艺术特别的尊重。因为艺术其实被社会放在了一个不应该放到的比较高的位置上,艺术家的原生就是手艺人,现在却成了文化的一部分,美术馆都把艺术给供起来。其实当代艺术家都是挺“无厘头”的人,但我们接触下来,科学家们对艺术家都是认真对待的,即使你们说的东西几乎是“伪科学”的胡言乱语,他们也会说“艺术怎么说都对”。他们无意中点到了艺术的一种巫术的性质,这跟他们的工作很不一样。
Q您谈到不论科学还是艺术,相信的力量都是最强大的,您觉得科学家的相信和艺术家的相信是一回事吗?
A还不一样,因为科学家相信客观规律是要一点一点证明出来的,但艺术家相信艺术不需要证明。其实艺术到底是什么,现在没人说得清楚,特别是进入当代艺术以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见解和说法,当代艺术没有绝对的权威。油画、雕塑是有(这种权威)的,因为它们有太长的历史,但当代艺术的历史就很短,它的特性也是在不断地自我反省和自我颠覆中发展的,它可能就是要做这件事儿的。
Q您觉得,科学家和艺术家在面对未知时的方法是一样的吗?
A也是不一样的。其实科学还是对唯一性的不断追问,他们用定律来表达新发现,表达自己暂时找到的客观规律,当然可能过一段时间,这个规律就会被新的发现颠覆。艺术是用另外的方式解释宇宙,用玄学的东西或者说是假装深刻的东西来表达的,艺术家一开始就是在搞一种不可知的东西。其实两者就像左右脑的配合,两者都需要。
徐冰利用已过服役期在轨卫星的冗余,
在外太空拍摄的首部定格动画作品《》,
作品持续创作中,
Q具体来说您的“徐冰天书号”,您觉得它可能在什么意义上对科学的秩序和规则进行了反思吗?
A其实我们没有能力对科学的秩序和规则反思,只是说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领域的相互介入,确实可以看到两个领域单独存在的时候看不到的东西。
Q艺术在您生活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A我相信艺术真的有特殊的作用,它有时候是救命的东西,比如说在一种状况下,你必须要依靠这个东西参与到你的生活中,你才能够更好地活着或者存在着。其实说来说去,每个人最深刻的哲学命题就是“怎么把时间给用掉的能力”,每一个阶段都得有一个东西调动你的兴趣,让你把时间用掉。我可能就属于这样一类人,对某些事物有自己的感觉,或者说善于用一种不规矩的方法来表达它。比如当时做《天书》,我那么有兴趣,是因为我在做别人读不懂、我自己也不懂的东西,那我就自认为我和去排队买菜的这些人比起来要更“崇高”,至少那个阶段就会调动我全部的能量去完成这个东西,最后作品做完了,我的这种“崇高感”也没有了,我又得寻找下一个能调动我能量的未知结果的事情去做,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的关系。
Q过往的太空艺术中,给您启发最大的作品是哪件?
A是年,美国艺术家特雷弗·帕格伦跟美国内华达艺术博物馆一起合作的太空雕塑作品《轨道反射器》。这件雕塑使用极轻的材料,被压缩在一个小盒子里,通过SpaceX公司的“猎鹰9号”火箭发射到低地球轨道。在零重力环境下,雕塑就会自动充气,展开形成一个狭长的钻石形状,这时,利用阳光的反射和卫星的移动,人们在地球上肉眼就能欣赏到这件如星星般明亮的雕塑。我觉得它是很有意思的一个作品,因为它是真正进入了当代观念艺术的这么一个太空艺术的作品。在发射前,有人说这个足球场大小的反光镜会阻挡天文学家的观测视线,这就引起了关于太空垃圾、光污染、谁有权放什么到太空中的讨论,这个艺术家就说,他争取的就是艺术家与科学家平等使用太空的权利。他提出的这个问题就很好,对不对?还有人过来批评说这个项目就是无用,是浪费,艺术家又回复说公共艺术的价值就是没用。我觉得它就有意思在它引起了很多的讨论,推动了人类思考的进步。
Q您觉得人类现在生存最大的困境是什么?
A毫无疑问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下一个文明对我们自然人创造的文明的挑战,比如说生物工程、AI等对我们人类的改造和威胁。自然人所创造的文明,我们自己觉得了不起,但在下一个阶段,不管是称作赛博时代还是人机共处时代,到那时,这些文明就会失效,这就是我们的危机,而我们对此好像没有找到真正有效的哲学来面对这个世界的窘境,人类的思想是被动的。现阶段我们去探讨外太空,其实很大程度上还不是为了把我们人带离地球,现阶段,对外太空的探索实际上是为了解决地球上的事,因为地球上的危机只依靠地球上的这些数据是不能够解决的,你是认识不清楚的。
Q您觉得“天书号”是否提供了一种视角可以帮助我们解决问题?
A太空艺术的作用其实都是让老问题重新浮现,让我们重新判断,原先我们以为是老问题,后来发现是自己并没有把这些问题真正弄清楚。好比这次,那个“环形山”,我觉得它真的是了不起的大地艺术,太美了,太壮观了,它就拓展了我对艺术分类和过去艺术史知识的局限。这个东西你怎么界定?首先,它是不是艺术?其次,谁有权认为它是艺术?这些问题都是我们过去不曾想到的。而艺术的价值也在于它是一个摸不到的东西,在于它的无法界定。
“徐冰天书号”发射前现场作业
编辑、文韩哈哈
资料提供红砖美术馆徐冰工作室